一、红树谷
月如镜,孤寂的海头岭。你坐在山下临海的巨石上。大海没有尽头,只有层层涌动的浪。在海上漂了一天的小船倚在红树林里睡了。机警的沙蟹在海滩上挖了很多洞穴,浪一来,沙蟹举着两只大螯跳进海水,极像准备格斗的勇士。你在月光里临风轻唱:咕咕哇给…咕咕给…,咕咕丢给…啦唔喂……[1]歌声有如你的长发随风飘扬,像海草在潜流涌动的海水里缓缓摇晃。我为何要想你?我为何又情不自禁地来到你的身旁?我是岭头,你是月亮,永远永远只能遥望。红树纵横交错的根铺满河滩,深入沙床,穿流而过,紧紧地纠结在一起,而它们的枝干却被河水永隔两岸。厚亮的鹅卵形的叶子托着月的冷光,像泪湿透一湾红树。孤立于河间沙洲上的海豆树高高地昂着头,一丛灰暗,一丛寂寞,不能与人言说的孤独遗憾悲伤,被一同揉进满树的青涩。寂静的月夜,没有尽头的大海。在红树谷的那一刻,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总是月圆多好!是啊,朝霞也在海上,落日也在海上,那条小船就是我和你的陆地。在惊涛骇浪的大海上,你不惊不慌。那条捕捞过大眼眶白鲳的渔网甚至捕过一条苏眉鱼。苏眉鱼以珊瑚为家,头上永远顶着天鹅一样的苞,天鹅不会忘记家的方向,苏眉鱼也离不开海洋。——谁也不能让你离开这个地方,蜿蜒的汐水河就是青梅河,两旁长满茂密的红树,你就像海豆树一样还在这里寂寞地生长。鸟儿或者鱼,头上长了苞,就可能成为贵族,如果换成人,遭遇就惨了。我说这些,你咯咯笑了,跳下船,拼命将小木船推向岸边。小木船闯上沙滩很快就倾斜一边,我像失去重心的沙蟹乱舞双手,你冲过来拉住我,居然说我身体后仰的那一刻极像阿黑拉弓射箭,阿黑拉的弓却没有我拉得满。青梅河涨满了潮水,红树林淹在了水里。水更宽,岸更远,借助明亮的月光能看见寄生蟹和沙蟹,招潮蟹捧着螯钳在红树林里不停地奔波,伺机对河蚌和小鱼发起进攻。涂滩鱼小心地躲闪着月光投在林间湿地上的光点,一切都在无声里进行,这场交锋关系到生命的延续。——我突然想抓只沙蟹。它趴在红树发达根系间的细沙上,一切似乎探囊取物,可就在我下手的一瞬,沙蟹倏地伸出火柴棒一样的眼睛,弹出细爪,蟹壳猛然抬高,紧紧地将螯钳抱在胸前,转身跑了。
沙蟹跑得快,我早就知道的,你不能离开这里,也是我早就知道的。可我却像潮水一样,明知道不能冲上岸永远地与红树厮守,却毫不气馁重复地去做这些劳而无功的事。你在我第一次捉蟹失手之后就告诉过我,螃蟹难捉,后来你捉了一只给我,问我沙蟹与其它螃蟹比起来有什么不同。我想了想说,沙蟹不总横着跑,它也会直着跑。你笑着摇摇头,指指螃蟹。沙蟹没有螯钳!你淡淡一笑,忧伤地说,是沙蟹故意脱掉的!沙蟹宁愿挣断双螯也不离开大海,沙滩,红树林……家在这里,为什么不在这里生活下去……是啊,青梅河是你的河流,今夜我悄悄地来了。一湾红树,一条河流,连着海洋。红树谷,让人销魂。也许每一棵红树都写满故事,而我只能看到今夜的月和满河的树,甚至听不到河水流淌的声音,包括远海里的浪也是无声的。满月大潮,藤花惊梦。幸福荡漾在悲伤里,那艘小船随着青梅河蜿蜒入海,迎一湾潮水……红树谷的夜啊,如水的月光填满了所有缝隙,耳边还回响着你唱的那首让人心魂俱碎的歌謡……二、西山渡
青梅河千流归海,拥半壁青山而眠,西山渡因此遂名。西山渡别墅的台阶只有一个方向,它们都是朝着海的。我站在红树林里,看着层层往上的台阶,再往上就是开阔的露天阳台。那些别墅依山沿河而建,气势恢宏,一派汉宫唐韵。有意探出两面屋山的檐头,长长的有如钓竿,夸张到极处,却不失大方与硬朗,在钓竿的尽头,挑着一串串大红的灯笼。这样的安排恰到好处,可以将河的婉约与山的巍峨融为一体,释放着回归传统的盛典与奢华。我坐在台阶上,眺望铺满月光的大海。那时这里并无台阶,更没有那些像留过洋的私塾先生既斯文又传统的别墅。我和你来时,这里只有密不透风的热带雨林,远远望去,只能看见树的顶端。眼前的树看着好像很矮,当你将我带进你在山中垦殖的一片芭蕉林时,我简直不敢相信树会有那么高。你一仰头,树梢就挨上了蓝天,其实眼前的树木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只是从没见过粗不盈握的树会径直地长到天上去,成片成片的,恐怕连手持长矛训练有素的秦军方阵,也未必能胜过这自然浩大的气势。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是芭蕉,当你摘下一串,我剥开咬了一口,惊叫:香蕉,这么甜!你咯咯一笑说,是芭蕉!芭蕉?在我们那里,芭蕉好像从来不结果实。是芭蕉。香蕉往下长,芭蕉往上翘。我暗自一惊:芭蕉在剧作与画本里不是都与悲剧纠缠在一起吗?亚龙湾,不夜的城池。我坐在台阶上,醉心于铺满月光的大海,迷失于涛声于红树,不自禁要在水雾迷离的海上捕捉你的身影……静坐于月下的别墅庄园——西山渡,今夜无眠,唯有远离城市的海头岭伴我。西山渡,诗一样的名字,似乎恰好诠释了我与这座城,这座城与你之间的那剪不断理还乱的离情别绪……晨曦在肌肤上留下柔和的光晕。白鹭从天而降,飘然而至,停落在红树林梢,悠闲地向滩涂张望,尔后又从容飞下树梢,翩然如鹤,在低空稍做盘旋,轻巧地闭上翅膀,两条又细又长的纤腿伸进河畔的浅水里。白鹭的颈项缩成S形,胸羽像围裙一样垂下来,偶尔也会急跑两步,枕部两条雪白硕长的婚羽飘过卵形的肩头,此时的白鹭俨然是头顶花翎的大清朝臣,正傲慢地走过行人稀少的街市。
白鹭,青梅河红树林里真正的贵族,此时正整齐地排列在船舷上,斜躺在河汊沙滩上的小木船被海风吹得黝黑,青梅河的尾部连着没有尽头的大海,上游拴着一部黎族先民用刀与火征服自然的历史,这本历史只有声音没有文字。在你断断续续的歌声里,我听到过你对生命自由的渴望与赞美,对死亡离别的无奈与懊悔。下了台阶,往上走去,山幽林深,霭霭的雾气透着丝丝的凉意,恍如隔世,顿感被天地之气所包容。黄龙大师当年登临峨嵋峰顶,不禁仰天长叹,哑然失语,惟嚎恸无足酬耳。在我眼眶浸湿的那一刻,深信大师此感不虚。在海头岭,在西山渡,在青梅河,我想起了你……西山渡,门泊青梅秀色,信步放眼红树满湾皆可餐;窗含海岭橙阳,登高极目琼崖连天处处春。富丽尊贵的别墅于我可能永远只是一种奢谈,彼时此地,你在我脑海里搭造的宫殿愈加高远飘渺,能见明月能听涛声。虽然这座宫殿里时常只有我一个人,孤独如夜,此时一定有月高挂天上。我不怀疑你仍藏在宫殿的一角,甚至在笑着看我,仿佛在笑一个醉汉。三、太阳湾上天赐你一片海,我得以在某个早晨在海边和你相遇。我无法再通过那条直达太阳湾的路,太阳湾早已成了私家领地,我不清楚他们要对山海,沙滩,礁石,热带雨林进行怎样的修饰,才能让它服从富豪贵胄的意志。你划着小船回来,准备逆流而上,穿过青梅河回到你的村庄。在此之前,你会将小船靠在港头浅滩,小心地清理渔网。那条渔网挂着各色各样的鱼,还有海虾和鱿鱼。你熟练地将鱼随手扔进渔桶。突然你停下手,冲我大声叫:气鼓鱼,气鼓鱼!我怔怔地盯着那条浑身长满刺的鱼,鼓得似皮球,活像一只受惊的刺猬,如果没有长刺儿,它就是一条彻头彻尾的河豚了!我坐上渔民的小船准备走出河汊到大海里去,前方是南中国海。太阳从左侧照过来,如果不到海上,不坐上渔民的船,你无法真正地理解,在三亚为什么渔女身穿长衣长裤头戴竹笠,皮肤还那么黑?其实就算没有阳光的照射,经过北纬18°阳光炙烤过的海风,一样能把人熏成黑炭。也只有这种接近礁石的黑,才能证明他是一个真正的水手,这种黑是一名真正水手的骄傲。在海上,只要有一只船,真正的水手便能征服大海。你和我讲这个地方原来叫牙龙湾,还在牙龙湾以前,这里并没有沙滩,临海的一面是悬崖峭壁,海里铺满礁石。海边村庄里的姑娘很美,最美的叫吉利,明眸善睐,丹唇皓齿,皮肤白得像芭蕉芯,身材纤巧婀娜,像槟榔树一样。吉利的美貌惊动了仙女的哥哥仙子,仙子施法将她带走并向她求婚。仙子虽然英俊潇洒,但吉利心里装的只有他的心上人阿祥,仙子被感动了,将吉利送回。阿祥却怀疑吉利失去了贞洁,不再理她,更不愿意娶她为妻。吉利姑娘跪在海边,求大海作证,大海无语……吉利为证清白,投海自尽。那一片洁白的沙滩就是吉利的玉体,澄澈的海水就是吉利的明眸……这里是亚龙湾的西端,在河海交接处是一片礁石,有一块岩石突兀出来,那里叫港头,过了港头就到了海里。沿着山边行船,小心的避开礁石群,转几个弯就能看到太阳湾了。太阳湾有一片沙滩,早晨太阳一出来,照在爽亮洁净的沙滩上,白浪与沙滩混为一体,分不清哪里是沙滩哪里是浪花。小船越过了虎头岭,视线一下就开阔了。前面的方向是南,是没有尽头的大海,左侧是西洲和东洲,你从来最远只把我带到这里。蓦然回首,西山渡半山别墅像飘在了红树林的上方,那串串的红灯笼依然醒目,红树联接成林,青梅河只剩片片沙洲。那天,风平浪静,天上只有一弯新月,你带上我出海,在早潮以前将网坠入海里,随潮而来的鱼虾便会自投罗网。我突然想写首诗给你,可小船猛地一跳,剧烈的摇晃起来,想好的诗句恍然溜掉。我牢牢地抓住船舷,船尾微弱的灯光映在灰暗的海水里,什么也看不见。那一刻我仿佛没有听见风声,也没有听见浪声。你咯咯一笑问道:怕吗?在大海上,你的声音很轻,我却听得很分明。那天当我还睡在海边,躺在临时用椰子树叶搭成的棚子里的时候,你已经收网回来。在沙滩上,你默默地收网收鱼,海上的落日醉成你娇憨的模样。我走的时候
夕阳红了
你说再见我说再见
你挥挥手
一直挥成一朵水莲花
……
小船陡然一晃,转了个弯,便驶出了太阳湾。
闯过白虎角,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我又来了,却又要走了。
[1]海南话:“久久不见久久见,久久相见才有味。”
(注:文中诗歌系引用,作者左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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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孙牧青,年出生于信阳商城县,河南省作协散文学会秘书长。散文《三亚别恋》曾获年全国第四届冰心散文优秀奖。另著有长篇小说《远山落日》,文学评论集《文学的品格》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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