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忙着处理艺术馆的事情。正好在除旧迎新之际整理得有了眉目。
今天是年的元旦,一元伊始,万象更新。就会有新的希望,新的寄托。我谢绝了孩子们的邀请,不准备外出游玩,就在艺术馆里待着,接着给你讲故事。
西古山的故事(五)
文-何伯群的妻子张秋娥
年的秋收秋种进展得很快,到了阴历十月中旬,大块地的麦田已经播种完毕。为了陪我散心,你提议去赶一趟三要街的集会,顺路再到南河司小学,看望当时正在那儿任教的我的父亲。你告诉了你父亲,他不仅没有反对,还交给你两角钱,作为我们两人赶集的“盘缠”。
你喜滋滋地捏着那张两角钱的一个角,在我眼前晃悠了几下,再折叠起来,说道:先装我口袋里,到集市上咱再花吧。看你高兴的样子,我没说什么,只是皱了一下鼻子,撇了一下嘴。心想真抠门,才给两角钱,还不如不给呢。看到我不屑的表情,你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再没有往下说。
晚上临睡前你才向我抖露了你们的家底。你说家里以前的收入都用在修房方面了,还欠了不少的外债。没其他收入,就是一年养一头猪,赚上二十几元,父母两个劳力,出全勤,不误工,年终决算,每个劳动日的价值就是两角多一点,除去口粮折算,可领取二十几元;要是年景不好,劳动日只值一角多,那只能领到十几元钱了。这些钱,就是全年的灯油钱、食盐钱、人情门户钱、看病吃药钱,还有你的学费钱。你上学念书,父亲除了必交你的学杂费以外,基本上不给你零花钱。你还说今年给咱们办婚事,虽然没给我家送彩礼,但是订婚、结婚招待客人花销的那一百多元钱,也是借来的。你还说,这次父亲慷慨地拿出两角钱,还是看在了我这个儿媳妇的面子上。
和你相比,我可是幸运多了。从小到大,没有为钱的事发过愁。学费、生活费,有父亲替我交付。零花钱,从爷爷那儿拿。我二爷是个手艺人,他手里不缺钱,只要我开口,他拿钱给我,毫不犹豫。在我十二岁以前,我们和二爷他们一起生活。松山叔是我二爷的独生子,他大我一岁,身体壮实,个子高我一头还不止。别看他在自己父母面前,撒娇耍横,说一不二。可是在我面前,自称叔叔长,叔叔短,摆着长辈的姿态,事事让着我;外出玩耍,串门子、走亲戚,我是他甩不掉的尾巴。松山叔憨厚善良,就是不爱念书,我读完了高小,上了中学,他还在读小学,直到十五岁娶了媳妇,才回家当农民过日子。我在县城念高中的那三年里,都是松山拉着架子车给我送粮食。每次见到我,都会把口袋里的钱掏给我。听了我的陈述,你很感动,说,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我们以后有办法了,一定不会忘记长辈们的大恩大德。
十月十五日,当第一声鸟鸣唤醒了沉睡的大地,西古山老屋院子里的那几株菊花含露待放,娇羞地迎来又一个黎明之际,我们就做好了出发的准备。那天天气真好,碧空若洗,远山含黛,窑背梁头的星星正在隐退,门前小溪两旁的宽叶柳树、南坪地里刚播种的麦田,都在逐渐地清晰明朗起来。按照商量好的计划,先去龙山岭转转,在晨曦中看看那株有名的古松,然后再去我父亲那儿。
当我们赶到南河司,已经是吃早饭的时间了,老远就看到父亲在门前张望。他一见到我,就惊讶地说:“半年不见,你咋黑瘦成这样了?”他将我的手拉了过去,看着我粗糙干裂的手就明白了一切。为了不让父亲因为我的处境伤心难过,我赶紧岔开了话题,说我们的肚子饿了,这顿吃什么,我自己做。父亲说昨晚梦到我了,就寻思着我们会来赶集,到他这儿来。所以把饭就给准备着,锅里是米汤,灶膛里烤着红薯烤着馍,要我把案板上那个萝卜切一下,拌上盐和酱辣子就行了。吃饭的时候,父亲没有怎么动筷子,一边慈祥地看着我们两人狼吞虎咽,一边对我做着叮咛:好过日子,孝敬公婆,家务活慢慢学着就适应了,地里的体力活撑不住的话就请假歇一两天……
下午他的学生要来上课,吃完饭,我们就起身告辞。临走,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两元钱,对我说,需要啥就到街上去买。我刚准备伸手去接,你马上走到前边,把父亲拿钱的手挡回去,拍着自己的口袋说:“她如果想买啥,我这儿有钱。”
父亲眼里含着泪花,看着我们走大门。对女儿处境的担忧,无形中也给女婿增加了精神的压力。从南河司到三要街大约有三四里的路程,你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与我十指相扣,一直默默地向前走着。
三要街道十分拥挤,农产品交易市场人头攒动,“醪——糟!”“甑——糕!”“水果洋糖、牛奶饼干,不香不甜不要钱!”小商小贩们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吃食摊点的生意十分红火。你问我想去哪儿看看,我说也没啥可看的,问我想吃什么,我摇摇頭。你说要是累了,咱就找个地方坐下歇一歇吧,我同意了。
我们在一家商店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休息,你拿出那两角钱,说是要去买几个水果糖来,让我含在嘴里解渴。我说中午的稀饭喝得有点儿多,这会儿不渴。你沉思了一会说,你如果不想花那两角钱的话,我想花掉。我说:“不就是两角钱吗,想花你就花吧!”你让我等着,去去就来。
以前三要街的四月八集、十月集,我二爷多次带着我和我的松山叔一起来。二爷的柳条编织远近闻名,他编的笸篮、簸箕、筐子、提篮都是抢手货。一旦二爷在交易市场找好位置,摆放好带来的东西,就有买主陆续围上来。我们就站在他的身旁,好奇地看着买卖双方在袖筒里互相捏着手指讨价还价:“这个整数”、“这个零頭”、“行”。第一笔交易成功,二爷就从收到的钱里面抽出一张,交给松山叔,说道:“拿去给娃买吃的!”
我就等着二爷的这句话。松山叔一只手攥着钱,一只手拉着我,直奔买吃食的摊点。先买两个牛舌头烧饼,每人一个先吃着;再带我坐在卖醪糟的摊前,来两碗醪糟冲鸡蛋。炒花生和水果糖是必不可少的,水果糖在口里含着,花生米同时嚼着,边走边逛。等到再次回到二爷身边,他带来的东西已经出售完了,正在等着我们一块去吃完羊肉泡馍呢。
我只顾低头想心事,忽然抬头,发现你已经站在面前,拿着一卷纸笑眯眯的看着我。与往日相比,你的笑容更加灿烂,两眼放着光彩。
回家的路上,你说前几天看画报,我说那幅许官人和白娘子的画好看,你就想着要把它画下来,贴在屋子里让我随时都能看到。你还说要画龙山岭上的那棵古松,也考虑了好长时间了,就是没钱买纸。为了买张纸的钱而发愁,真是“一文钱难倒了男子汉”,我替你心酸,为你难过。我以前不攒钱,亲人给的钱,除了购买书籍和日用品之外,都是给嘴过了生日。我想,以后要是有了钱,全给你花,因为你会把钱用在正事上,“把钢用在刀刃上”。
我问你,我父亲今天给钱你为什么不让接。你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岳父每月那一点儿工资,要养活一家子人,还要供学生念书,实在不容易。他今天口袋里装着的那两元钱,说不定就是这个月的生活费,我们伸手接了,他咋办?再说,你现在嫁人了,就不要再向娘家人伸手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你铺开了纸,开始画画。我先是拿着那本你常翻《古文喈凤》看了一会儿,觉得有点迷糊,就放下书站起来,揉揉眼睛,趴在桌子旁边看着你画画。谁知我真是太困了,又趴在桌子上打起了呼噜。看到我的情况,你叫醒了我,说是时候不早了,今天就画到这儿,赶快上炕睡觉吧。
第二天一起床,我就发现那幅“许官人和白娘子”的画早已画成上了墙。不用问,就知道你是在等我睡熟后又起来接着画成的。
那时节,为了节省柴禾,我们一直睡着凉土炕。夏天不用说,七、八月还凑合,进入九、十月份以来,睡在凉土炕上就冷得够呛。两个人一起躺下,靠着对方的体温互相取暖,勉强可以入睡;要是一个人先睡下,定会冻得瑟瑟发抖,哪里还能睡得着?你是在帮我暖热了被窝后又爬起来画画的,我很感动。想说“谢”字还没出口,你就问我你画画得咋样。我仔细地将你的画作与画报上的原稿进行了对比后,觉得脸型和眼睛画得有些走样。你诡秘地笑了笑,就将压在《古文喈凤》底下我的照片拿出来,说:“你看白娘子的脸型、眼神和这个人像不像?”还没等我回答,你又补充说,等你有了钱,就给我买漂亮的衣服穿,把我打扮得像白娘子一样好看。我笑着说,你有钱了说不定还不够自己花呢,啥时候能轮到给我花?再说,你就是真有钱让我消费,我还嫌收拾打扮太麻烦。因为一个毛头、黑脸、矮个子的女人,穿什么也好看不到哪里去,鸭子再打扮还不照样是扁扁嘴?
你立马阻止我,说咱不自我作践了好不好,虽然姣好的容貌是优势,但是睿智和内在的气质才是强势。你的气质里,透露着你读过的书,听过的歌,见识过的世面,尤其是你的温柔,静婉,纯真,开朗,都是你独有的精彩,也是我一见倾心的原因。你还说,“人的衣服马的鞍”,我要是有好衣服穿,会更漂亮。“女为悦己者容”,你说我以前不打扮,是因为“悦己者”还没有到场;而今的“悦己者”又是穷光蛋,没能力没条件让我打扮。
芳琴是我念高小、念初中时的同学和要好的朋友,五九年初中毕业,我上高中,她读师范。六二年以后,我是农民,她就在寺坡街旁的灯山寺小学当教师。她当时单身,一有空就来西古山看我,看到我们的困窘,所以每次都要留一、两元钱给我。芳琴的不断接济,才解决了我给孩子买药,给你买纸张笔墨颜料的燃眉之急。
年9月,你到古城供销社当雇佣工,工资每月8元,上交生产队1元,扣除伙食费1元,剩余的4元钱才由自己支配。第一个月拿到4元钱,你除了买洗漱用品和一小瓶墨汁之外,就是给我买了一双平绒方口偏带鞋。第二个月,你又买了黑色灯芯绒布料,让裁缝做成了一条裤子给我拿了回来。我当时埋怨你乱花钱,说你应该先给自己做件像样的衣服才对,因为你穿着体面了,我的脸上也有光呀。我还引用了婆婆那句“再没本事的男人走州过县,再能行的女人只能围着锅台转”的训教来说服你。
你有工作后不到两个月,我也带着不满八个月的儿子到新河大队去当耕读教师。年薪60元,在学校放寒假之前兑付。记40个劳动日,参加生产队的口粮分配。婆婆对我也另眼看待了,因为我不在家里吃喝,节省了粮食,还有我每年挣的那六十元钱,可以帮着家里偿还外债。
你一生都是囊橐萧萧,捉襟见肘,因为你的爱好过于昂贵,微薄的工资收入根本无法满足自己的消费。我当民办教师八年,尽管每月只有三元、五元的现金领取,养家糊口勉强还过得去。往后的日子,都是你的工资你支配,我的工资是全家的生活费。直至今日,我还是不会算账,也不恋钱,自己那点退休工资是多少,没过问,也没亲自去领取。待到大额的资金开销(交房租、出书、办展)时一并纳入计划,支了出去。
有人说,女人会花钱的时候在娘家,能挣钱的时候在婆家;被人照顾的时候在娘家,照顾人的时候在婆家,是亏了娘家,便宜了婆家。话倒是实话。但是,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炎黄子孙都是由着祖祖辈辈的傻女人在繁衍生息着。这些傻女人中,有的把自己都忘了,把整个世界都忘了,唯独忘不了自己所爱的人,懂得他,心疼他。我就是傻到顶的女人一个,我的出尘入世,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场义无反顾的奔赴:没有富裕的家境,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平凡普通的工作。与你一起,守着岁月的花开花落,珍惜变老;守着内心的一念悲欢,共饮冷暖;不求精彩纷呈,只求简单纯粹。用心甘情愿的态度,过随遇而安的生活。
凌寒而开的梅花最艳,向阳而长的苹果最红。我相信你会取得成功,相信你的胆识和才能,不因你的挫折而失望,不因你的成功而沾沾自喜。尽量与你的人生的方向保持一致,互相砥砺前行,因为两颗灵魂的共振,才是长久的相知相惜。
何伯群书法作品欣赏
何伯群,字敬夫,号梅月堂主,笔名古山月,陕西洛南人。生于年10月,先后就职于洛南县文化馆、图书馆,曾任洛南县文化局副局长、洛南县文化广播电视局副局长等职。
何伯群自幼在父辈的影响下自学书画,至今已逾六十个春秋。学书从北魏、“二王”入门筑基,追寻“欧”、“颜”、“柳”、“赵”,研究“苏”、“黄”、“米”,吸取王铎、傅山、何绍基、于右任等近代大家之长,碑帖兼容,追求博大恢宏,高古劲健,婀娜多姿,老辣自然的艺术风格。
自年起,何伯群先后应邀出访日本、泰国、新加坡、俄罗斯、及欧洲诸国,举办展览、进行学术交流。自年起,先后在陕西省美术家画廊、陕西省美术博物馆、山东烟台、山东省美术馆、济南李苦禅纪念馆、北京荣宝斋、辽宁省博物馆、台湾等地成功举办个展。其作品被国内外博物馆、艺术馆及大专院校收藏。作品及文章曾发表于《书法报》、《中国书画报》、《书法导报》、《陕西日报》、《光明日报》、《人民日报》、日本《秋萩》杂志以及美国《人民中国》等报刊。出版有《何伯群书法艺术》、《何伯群书法集》、《何伯群书法新作选》、《何伯群书法精品选》、《梅月堂文集》。先后在故乡洛南县、北京宋庄、西安书院门建有“何伯群书法艺术馆”。
何伯群书法艺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