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樟往事——味觉(6)
目送阿来哥的远去,阿均转身走进了屋里,屋是东西朝向的,照不进阳光,带着一阵凉意。妻子已经在生火做饭了。
虽然借了钱,但毕竟可以勉强装着过一个年了。更何况左邻右舍都在这样帮自己,都希望自己好好过年,那么不管怎样,总要好好地把这个年过好,最起码三餐总要应付的。
吃了饭,阿娟已开始“掸尘”。农村过年自是从“掸尘”开始,所谓掸尘,就是年末大扫除,也有祛陈迎新的意思。
这是两间二层木结构的老房,本只有一间属于她家。二叔去了邻村入赘,原属于二叔的这间房的使用权也属了她。公婆和两个叔叔住在般若溪边上新平房里。分家时,公婆让他们夫妻二人在新平房和老楼房之间任选,自己选了老楼房,也是看中了老楼房的使用空间大些。
老楼房的确老了,木柱是歪斜的,墙壁是歪斜的,顶上的瓦片也是歪斜的。满屋都是晦暗,尤其是刚从屋外走进屋内,不适应一会儿是看不清屋内有些什么的。自己平常忙于农活,都没时间留意,今日细看下,那墙角柜顶上,桌角门背后,竟全是灰尘,亦或有几个蛛网静静张在角落……
“破楼棚”是她对这座住宅的称谓,且从未改变。也是从那时起,一个梦种进了她的心里。尽管这棵种子还在沉睡,就像一颗来自远古的被冰冻着的雪莲,坚硬而默然,但只要条件合适,它依然会苏醒,依然会攀爬出绿色的茎叶并不断蔓延直至向这个世界绽开自己的光亮……
见妻子在掸尘,阿均也背起放在昏暗的客厅中的一张八仙桌。虽说是客厅,却四面是墙,两扇大门外是一条长长的弄堂,一扇窗户外又是人家的墙,根本透不进多少光。
这张八仙桌不像平常那种桌子,四面都有一个雕刻着仙人的木板。整张桌黑褐色的,中间的板已经凹下去了,卯榫不再妥帖,咧着一道道缝。看不出一点油漆的斑驳,也许它从来就未上过油漆……
这张桌子是村里知青回城低价转让时,青年捡漏来的。
青年把桌子背到了闸桥头。今日的风很暖,似乎春气已经萌动,大溪坑两边的洗衣埠头蹲着不少挽着袖口的村妇,正洗着鸡鸭鹅鱼,聊着家长里短……
水澄碧如练,水面上飘着婀娜的油渍,在阳光下泛着彩虹的光斑。沉静的水到了闸边就苏醒了,带着一些黄绿的残菜叶,忽然坠落,訇然作响……
青年用木桶打了一桶水泼洒在桌上,从旁边草垛里扯了一把稻草擦了起来,阳光下,木板好看的纹理慢慢清晰起来,那起伏而绵延的纹理像极了那被砍光了树的荒山……
“阿均,队里明天还有一船货去百官,你要不要去?”
青年抬头一看,是同小队的阿尧,住在般若溪边,去年和他差不多时间结婚。若是平常,对于这种别人不想加工的活,他都求之不得。我们现在常能听到“上班使我快乐”的揶揄,而对那时的大部分人来说,“加工使人踏实”是毫不夸张的。就拿这位叫阿均的青年来说,年终的最高工分记录曾达分(一个工计10分),这需要加多少个工啊!但明天不一样,明天是一年中的最后一天——除夕夜。农人口里的“一年做到头”虽有夸人辛勤之意,但说到底更多传达的是生活的艰辛和不易。阿均也不例外,对于明天,他多想坐在太阳底下,嗑一捧瓜子,喝一杯滚烫的茶水,和他的堂兄弟们打几圈红心啊。但和妻子辛苦了整整一年最后的挂零,再加今日新添的债都成了他心头的担……
“上货啊……上货我要去的。”阿均迟疑了一下,立马就答应了,又去河埠头打了一桶水来。
“那这样说定了的哦,明天,我不去了的哦,不要到时候又说不去了……”阿尧一脸正肃地强调后,嗑着一把自炒的葵花籽向家走去了……
“阿尧,那明天几点出货?”忽然记起什么,阿均对着阿尧的背影喊道。
“明天午饭后吧,新河头的埠头出发……”
阿尧的声音还在空气中传递,阿均把手中的稻草结用力地抛了出去。稻草结在空中翻了几个身落入了水中,随着水波的起伏向村口奔去……
阿均伏下身子,用肩扛起木桌就往家走,木桌未晾干的水渍在他的肩上渗出一道水痕……
到了家中,妻子已经把家打扫得干干净净了,正拆着被面,准备趁着这样一个难得的晴天拿去河埠头清洗。
家里虽然没有什么家具,但经过一番整理,倒也空荡清爽。
“阿娟,你在洗被面啊,我给你们拿了一条鱼来。”
门口进来一位中年妇女,手里拎着一条用稻草串着鳃盖的鲢鱼,一道血迹从鳃口蜿蜒着。鲢鱼手掌般大,也许缺水的缘故,就软绵绵地垂着。
“呀,姐姐啊,你自己吃吃好了,不用给我们拿来的。”阿娟放下刚刚端起的洗衣盆,用围裙搓了搓手。
来的是她的姑子。她丈夫有三个阿弟,一个姐姐,姐姐最大。姑子嫁在邻村,丈夫品貌俱佳,有才思,能唱戏。村俱乐部演出《红灯记》,李玉和一角非他不可。怎命运不济,虽有凌云志,但又屡遭不顺遂,在郁郁寡欢中染疾而去,只留下一双儿女。
姑子没文化,也没有什么奢望,只一心抚养两个孩子。生活虽然不易,但始终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坦然过属于自己的生活,从未有半句抱怨,就像她的父亲那样,不管遇着什么始终笑对明天。相反,她常常惦念自己的弟弟、弟媳,惦念自己的娘家,一有吃的总不忘挤出一点步行四五百米来接济他们。
不止在那个时候,不止对自己的这个大阿弟,在日后漫长的时光里,她对于她的几个弟弟都付出有加,且从未自诩过什么。
“我自己家里还有呢,村里分鱼了,我分得两条,一条给你们。”姑子把鱼放到洗脸盆里,解了草结,又从水缸里舀了一勺水倒在鱼身上,那鱼倏地翻个身,竟摇着尾巴在脸盆里转起了圈。
……
屋外的太阳已经偏西,但阳光依然很暖,虽是冬天,竟呼呼地刮着了南风,吹得人熏熏的,好似到了暮春时节。村道上走着的村人都敞开了棉衣,露着皱垮垮的各种衬衣……
(若觉得可以,请点个“在看”,谢谢。)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合集#个上一篇下一篇